豁达死去也潇洒
当过牙医的余华,写过一部叫作《活着》的小说,全书读罢,感觉作者似乎在通过人物和故事告诉世人“活着更比死去难”这个道理。福贵之所以苦苦地不甘“死去”,其实也就是为了苦苦地“活着”……同样也当过牙医的我,读过《活着》之后,似乎也想写点什么。究竟写点什么呢?我的观点是与余华相反的,我认为“活着容易死去难”,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存之多年,一直到了生死悠关的时候,才孕育出了这么一篇有关“死去”的文章。那天,当县医院放射科医生用他那遮遮掩掩的口吻解释着我的胰腺可能有着“占位性病变”可能时,我好象闻到了世界末日的味道……由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去”。那时的我,脑子是空空的,心灵是空空的,周围的一切也是空空的,自己仿佛是这空空世界里的一介“虚拟”……那是一个近于悲催的夜晚,黑暗中,我的双眼死死地盯在天花板上,酸楚的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湿了脸颊,湿了枕巾……一夜之间,乌丝尽逝,换来了满头霜雪。明明知道自己已得了必然“死去”的恶疾,但我却难以面对眼前亲朋好友的“悲悲惨惨慽慽”。因此,我必须提振信心,通过亲友的关系,到更大的医院去寻找救命的稻草。我是学医出生,又一直生活和工作在唯物主义者的队伍中,但却知死而不能死,我必须再为我身边的挚爱亲朋求生避死,不忍心在死亡线上默默地“死去”,我得为了深爱着我的人而努力“活着”。
为了不“死去”,我答应坐上朋友亲驾的专车奔赴南京去寻找活着的希望;
为了不“死去”,我忍受病灶带给我的巨大疼痛安心接着医护专家的治疗;为了不“死去”,我在首家医院回复不能手术时毅然转入另一医院的治疗;为了不“死去”,我以日益伤耗生命体能的代价接受没完没了的化疗放疗;为了不“死去”,我竟然在不断的疗治中真的相信了命运对我厄运的垂青;为了不“死去”,我宁愿在医生引领下撞着南墙又转道继续行走新的道路;为了不“死去”,我一次次地被推进介入室接受一回回食管胆管道的插入;为了不“死去”,我不惜在麦菲氏滴管的滴哒中,让青丝掉尽、肌肤瘦完;为了不“死去”,我被动接受一个个亲朋好友从故乡远道而来的真诚问候;为了不“死去”,我曾对我的主管医生直言,愿作他研究论文中的主人公;……三个多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为了不“死去”,我在异乡病榻上茫然度过,夜望天花熬黑暗,日看窗外叹落日,终于熬过了我57周岁的生日,终于熬过了喜忧参半的2019。然而,新年的第二天,再次经过这样那样现代设备的检查,医生在我面前闪烁其词地说出了“转移加恶化”的现实。我知道,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在我的足下已走完了可能去走的许多条道路。换言述之,那就是我不“死去”已没有任何的理由,一切不“死去”的美梦就此成了“文明的碎片”。医生安慰我,还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但经不过我弱弱地一问:是在痛苦中延长我不“死去”的时间吗?医生无言,留给我的是脸上无奈的苦笑。我知道,医生也是好心,而且三个多月中对我精心施治,亲历亲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但医心再仁,医术再高,纵然华佗再世,又怎么能抗得过凶恙恶疾的戏弄呢?既然不“死去”已成为不可能,那么我就得舍去“活着”的念头,为自己谋划怎样“死去”的途径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竟然想起了很多名人“死去”的故事: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在投入太平湖“死去”时,从早上坐到晚上,死得何其犹豫又何其绝诀;一代文豪王国维先生在投入未名湖之前,突然觉得刚给友人写的扇面之上款有误,竟然从湖边复身回府改好扇面再投湖自尽,死得何其理智又何其传奇;又想起了文坛人瑞巴金先生在不能“死去”而艰难“活着”的故事:1999年,巴金先生病重入院。一番抢救后,终于保住生命。但鼻子里从此插上了胃管。进食通过胃管,一天分6次打入胃里。胃管至少两个月就得换一次,长长的管子从鼻子里直通到胃,每次换管子时他都被呛得满脸通红。长期插管,嘴合不拢,至使下巴脱了臼。只好把气管切开,用呼吸机维持呼吸。巴金想放弃这种不被“死去”的治疗,可是他没有了选择的权力,因为家属和领导都不同意。每一个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活着。就这样,巴金在病床上煎熬了整整六年。老人家曾感叹地说:“活着不死,也是一种折磨。”……妹妹程亚星知道我已处难以不“死去”的境地时,也帮助我分析、设想后续之路。她也认为,既然不能很有质量地“活着”,那也就没必要为追求没有质量地不“死去”而花费心力了。即便“死去”,也要有尊严地去死,在治疗无望的情况下,应当放弃人工维持生命的手段,让自己有尊严地离开人世,最大限度地减轻病魔所带来的痛苦。她举例说到开国元帅陈毅病重到最后,已基本没有知觉。气管切开没法说话,全身插满了管子,只能靠呼吸机、打强心针来维持生命。一旦心跳停止,电击就会让他从床上弹起来。尽管非常痛苦,但却无人有让一代元帅中止生命的权力……我知道妹妹的话中之意,就我目前之现状而言,一切的继续治疗,最多只能在痛苦中延续我不由自主的“活着”的时限,这种所谓不“死去”还有多少实在的意义呢?
既然已无不“死去”的理由,那么就由我细细回顾一下我“活着”的价值吧。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但来世之人如何“活着”,又如何“死去”,却有千差万别。著名诗人臧克家曾言:有的人虽活着,但却已死去了;有的人虽死去,但却依然活着……这话曾经让我费解多年,如今总算明白了,活着的时候,你应该多干实事干有意义的事,这样,当你死去的时候,人们可以忘却你死去的身躯,但你为世人所做的实事却会让你永久地在人们的心中活着。余生不长,在数十年的工作与生活中,幸亏没有茫然虚度。
就工作而言:在县医院任职时,为二级甲等医院的争创留下了深邃的脚印;在县委宣传部任职时,参予编撰了《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一一歙县》丛书,成为永恒不败的地方文化经典;在县委办公室任职时,主持进行了全市首家县委招待所的改制工作,以“无震动”的美誉拓宽了事业单位的改革渠道;在县政府任职时,为改变计生工作处于全省进笼子的被动状态,我带领全县计生干部奋力拼摶,终于“三年三大步,重返一类县”;同时还顺利完成了歙县人民医院和城北农贸市场的搬迁及新安中学的建设工作;在县委统战部任职至今,带领全县统战人爱岗敬业,奋力拼摶,使全县统一战线工作跃上了新台阶、走上了新征程……就创作而言:撰写并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集十部,创作古体诗词作品一万三千余首……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成绩的存在,我自以为在我“死去”以后,会有不少东西依然“活着”。由此,我的悄然“死去”又还有多少的遗憾呢?
我将要“死去”了,忽然我觉得我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包括病友如雷的鼾声、陪护刺耳的挫牙声……如今听起来竟是那么地充满生机,充满温馨。还有,还有几个月都没有尝过的红烧带鱼,麻辣豆腐,油煎毛豆腐,红烧臭鳜鱼……真的、真的很想再吃几口。关于自己,已没有再多可说之言,只是觉得对家庭对后代还有很多的亏欠。但这种亏欠,我已无力去偿还了。重读履外就医前夜在手机上写出的《示璐儿书》,我觉得有些段落还是可以直接引入本文的。我告诉女儿:如今,你爸的生命似乎要提前走到尽头了,有几点嘱咐盼能切记:一要永远敬重和善待老妈。她这一辈的确不容易,受够了生活之累,吃够了疾病之苦,光身上的大手术就动过三、四次之多。能坚持走到今天并一直走下去,实在是难能可贵。你们一定要敬重她,爱戴她,给予她足够的照应。家中的事,基本都是你妈在操持。她身体不好,怕比我先走,不久前把上太阳能水、使用洗衣机的程序、开小保险柜锁等都手把手地教会了我……不想,却是我将走在她之前。往后的日子,就只能是你们陪同她度过了,你们要上心些、尽力使你妈过得开心些。有妈在,就有家在。有家在,一切都有盼头,一切都有希望。二要传承好老程家的家风。徽城北门程氏“程世乐堂”传至我辈已是六十四世了,到你辈是六十五世。续程是谢家之后,也是程家之后,算起来他是六十六世的传人。你们要记住我们程家是书香门第,是祖祖辈辈读诗书、讲道理、讲诚信的礼仪之家。这一点你们一定要承传下去,不但自己要做到,而且还要教育好续程及其更下一辈:不争名夺利,不尔虞我诈,不欺强凌弱……让善良永在,让书香永存!倘能如斯传道家脉,承传家风,也就足以慰藉你老爸的在天之灵了。三要保存使用好我的藏书。你老爸这一辈子最喜之物乃图书也,青少年时代嗜书如命,凡书必读,时常苦于无书可读。记得有年三十晚,我与你亚星姑妈各得压岁钱两毛,两相合并,方购得一本李心田的小说《闪闪的红星》,这是我平生所购的第一本书,顺过来倒过去,也不知看了多少遍,成为我从事业余创作的启蒙读物。后来工作了,虽然工资微薄,但每月总要支出七八上十块用于购买图书杂志。每次出差外地,甚至与你老妈旅行结婚,抱回家中的总是一大堆书。几十年过去了,滴水斋中积攒了各类图书,总量逾万,成为支撑我业余生活的精神支柱。年轻时想读书而无书可读,年老后有图书却无暇一读。面对家中图书四壁,大约穷尽余力,我也没法再一一读之了。留给你们,希望你们努力培养小续程的阅读习惯,多掌握些知识,争取长大后成为一个对社会、对家庭的有用之人。四要保存好我的日记手稿。吾自幼撰写日记,每日练笔,为以后的业余创作奠定了一定的文字基础。可惜学生时代所写的日记,放之于南源口老家,后来搬家时都散失了。目前留下的是杞梓里几年的日记,还有二零零一年至今的日记,每日三五百字,字数总计在一两百万左右。这些日记,记录了我每日之所思所悟所为,也算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会死去的点滴记忆吧。留给你们,权作纪念耳。
五要保存好我的诗词手稿。我在五十岁以前,很少写诗填词,大多以散文、小说为主,出版有《滴水集》、《梦里徽州》、《人杰地灵处》、《画坛新安风》、《徽州五千村:歙县卷》等。五十岁时,出版了《滴水斋诗稿》,收古体诗五百余首,此后,对写诗填词兴趣日益加深。每天在手机上写,在微信群中发,一发而不可收。至目前,《滴水斋诗抄》手稿已抄录三十三卷,一万三千余首诗词。其中,出版有《藏头禅诗三百首》,未刊稿有《慕缘堂随吟》、《和纳兰词》等。在诗词界首倡“老瓶装新酒”的理念,获得大批诗友的追祟。吾之藏头诗,和古人名篇诗词,藏古人名篇诗,已成为徽州地域前无古人的创举,理应在徽州吟坛上留下厚重之一笔。这些手稿,我也来不及处理了。还有在退休之前写完两万首诗词,退休后动笔撰写家族历史的长篇小说《滴水流年》之宏愿,也来不及实现了。这不能不让我引以为憾,一叹了之。
六要妥处好我的身后之事。人生一辈,活得再久,终难免一死。我死后,一定不要给大家增添丝毫的麻烦。不开追思会,不举办告别仪式,不在家中设立灵堂,不要让你老妈去殡仪馆,估计她会受不了。组织上能给多少补助就拿多少,千万别给组织上再提任何要求。你老爸生前从不麻烦组织,死了就更没必要麻烦组织了。亲友的挽仪一概不予收取,实在推不了的钱,一定要记住,适当时予以还礼。人情往来,徽之风俗,望妥当把握。我死后,骨灰可不予保留,在你爷爷或你奶奶坟后栽棵长青树,把骨灰埋于树根即可,就算是“树葬”吧,让你老爸死后也时髦一回……我将“死去”了,我打算告别我赖以治病养病的都市南京,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不如归去也。带着遗憾,带着乡愁,我将在生我养我的徽天歙地安静、豁达、开心地度完我之余生,为曾经“活着”的我划上圆满的句号,为即将“死去”的我写下最后的诗篇一一坦然活着亦诗画,豁达死去也潇洒。
半辈劳碌忍寂寞,一生鞠躬度芳华。短生无非云过眼,长死有道戟沉沙。落户青山何叹自?此去黄泉不扰他。
阅读
【天都】微刊第156期:程兵的散文
程兵 | 简介
程兵,歙县人,1962年12月生,1981年
7月参加工作。大学学历。初执医业,后改
行从政,为歙县县委常委、统战部部长,
曾任过歙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兼任过歙县
文联主席,担任过黄山市作协副主席、黄
山市民协副主席。自幼爱好文学创作,撰
写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滴
水集》《梦里徽州》等,诗集《滴水斋诗
稿》,以及《人杰地灵处》《画坛新安风》
《名人与歙县》《歙县,徽商之源》等,
参与编撰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歙
县》丛书获第五届安徽省图书奖;主笔
《徽州五千村•歙县卷》获第七届安徽省
图书奖。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
美术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民间文艺家协会
会员、黄山市徽州文化研究院研究员等。
方顺利编辑